九百七十九章 衣钵(两更合一更)-《寒门宰相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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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黄履道:“契丹一直为本朝大敌,自太宗,真宗,仁宗哪位皇帝不在其手中受辱,唯独你这次面折辽国其锋,让耶律洪基亲率三十万大军压境也没得好处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朝中的小人难免对你自有所忌惮。”

    章越摆了摆手,拿起手中御酒对黄履道:“你记得我说过,我年少时给人抄书为学,我对同学说,班定远亦给人抄书哪有什么丢人,他日当如他一般出人头地。”

    “如今我虽官拜宰相,但以功业而论,我比班定远差之太多。何日能封狼居胥,何日能勒石燕然,譬如我中之御酒,霍去病将它倒入泉中,与三军将士同饮,何等豪迈。”

    “想想大宋今日之武功,民风士风,输了有多少。”

    黄履闻声点点头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章越又指向一旁篝火里,饮酒之后相扑为戏的民役道:“冲元你看,这个善于相扑的官兵。”

    黄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这名身材高大的宋军已是摔倒好几人。

    “此人多次听闻辽国的消息,到边军中通风报信。在宋辽边军侵地械斗中,此人还搏杀了两名辽兵。”

    “但后来对方说漏了嘴,道出是契丹人身份。边将欲以奸细杀之,我知道了此事,便保下了他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黄履听了感叹道:“原来是契丹人,难怪此人这么好的身手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燕云汉人割离已久,百姓皆不知故土汉家。”

    章越感叹良多,然后对黄履道:“我虽有直捣黄龙,踏破贺兰山之志,但也知此事并非一蹴而就。”

    黄履道:“你如今位列参政,盛年而执天下,正是大有作为之际,本不必虑此。”

    “但正如苏子瞻词中所言高处不胜寒,你也到了思退之时,以免到日后仓皇。”

    章越抚掌笑道:“好个安中,真是说出我的心底话了,此酒敬你。”

    说完章越与黄履各饮了一大盅酒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以往我常与蔡师兄,郭师兄促膝长谈,如今只余你一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起老泰山官至宰相,手上权柄赫赫,门生故吏更是不知多少。”

    “但他照顾于我,也有日后可以看顾他们的子孙之故。我本不该考虑这些,但如今身为参政,倒是该仔细思量思量了。”

    黄履道:“尊岳当初选你为婿,是信你的人品。日后栽培你,不仅为了守位,也是期望你有所抱负。但度之你寻思的不是守位,而是如何衣钵相传!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所谋的并非一朝一夕之事,乃十年二十年,甚至五十年之事。”

    “即便你身死道也不能消,哪怕是你今日罢了相位之位,也有人替你为之,这就是衣钵相传。”

    章越听了黄履的话认真地想了想。

    因为异论相搅的缘故,宋朝权力斗争在宰执间是非常激烈的。

    干个两三年,被罢了宰相很常见。

    所以找人传之衣钵非常至关重要。

    当初王安石被罢相,要不是吕惠卿相扶,新法早就被废除了。

    夜色中,章越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篝火,又往其中添柴加薪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对黄履道:“安中,你想到了我没想到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谋大事者,坚持比努力更要紧,利他比利己更要紧。其实你说我要谋何等大事,我也只是模糊而知,走一步算一步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我都清楚,要谋不世之业,必须选好一个替手。这个人选你帮我想一想,首先我不能似吕申公,富郑公那般从自己的子弟以及女婿中选,甚至从我章家的子侄,也不在考虑之列。”

    黄履听了章越的话有些讶异道:“质夫和子正都是不世之才,你不考虑他们?”

    章越想到章直和章楶,这二人在朝堂上风头正劲。

    从某种角度而言,从章得象,章频,章惇,章楶下来都是同族中挑选相互扶持。

    吕夷简也是吕蒙正的侄儿。

    更不用说晏殊,富弼,冯京这一条线下来的翁婿党,还有韩亿,韩绛这父子党。

    这都是政治传统。

    但章越明白,章直,章楶虽出众,但他们的政见与自己都有些不合拍。

    这条路最要紧的就是相互照顾,保障以后的政治利益。

    可是章越所谋不是这个,所谓衣钵相传,就如同dna般,讲的是一等趋同,也就是复制。

    有些地方你可以不一样,但在最要紧的方面则是传承。

    好比有些王牌军队,经过多年征战,但仍保留着第一任军事长官留下来的军事传统和风格。

    所以为什么说王安石高明,人家写了一本《三经新义》,目的正在于此。

    大部分宰相都防着日后人走茶凉,但真正有远见的政治家防的是人亡政息。

    要防人走茶凉好办,但要想避免人亡政息则难。

    想想张居正身后就知道了。

    所以章越要物色这人选,便一定不能从自家亲戚中寻。因为你要给其他人上进的空间和机会。

    章越对黄履道:“到了我这位子,最要紧的还是这一生的抱负,就算日后富贵已极,但于国家无益,也是不能甘心。”

    黄履点了点头道:“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。”

    二人就在这里聊了一夜,仿佛又回到太学中坐而论道时。

    还是太学生的二人,对着床一边抠着脚丫,搓着身上的厚泥,一边畅谈人生理想抱负的时候。

    章越道:“安中你变了,没有当年那等意气风发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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